逢年過節,父母總會帶他回鄉下老家探視年老獨居的祖母。回到老家,傳統古式的屋瓦,坐臥在宗廟殿堂的後面,祖母挽著一小撮髮髻,小小佝僂的身軀在昏暗的燈光下走動,讓他充滿詭異神祕的想像。不過,他是喜歡回去的,尤其是坐在庭前老樹下,聽左右鄰舍閒話家常,還有,可以看看那個率性又帥氣的女孩。
因為比鄰而居,加上同年齡的關係,每回兩家的父母見面,便常常把他們兩個叫過來,除了提醒叫叔叫嬸的禮貌不能少,就是前前後後比一比,從身高、體重、功課一路比下去,唯一不能比的是,他是男孩,她是女孩。她順從母親的意思,他也從不違拗,但是只要父母的注意力一轉移,她便一溜煙的不見人影。長大以後他想起這件事,覺得自已好像每年都和她相親一次,滿足二邊家長養兒育女的成就感。而她別於一般女孩的俊逸氣質,牢牢的吸引住他對她的好奇,可不知道為什麼,這十幾年來,他們從孩童到少年,卻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對方和說過話。
十七歲那一年祖母往生了,也是他回老家最後一次,遠遠的只看到她雙手合掌,原來精靈慧黠的眼神,化做一池深深的湖水,恬淡而沉靜,那從小和她一起被比大的女孩,讓他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陌生,明明就在眼前,可他覺得她正像一條斷了線的風箏,逐漸離他而去,又近又遠。
後來,他北上讀書,大學豐富多元的生活,讓他忙得不可開交,一晃眼十來年過去了,他去了美國留學,又回到台灣教書,男女之間的感情世界,他始終停留在宿命的牽絆和遺憾中,曾經想過回老家看看她,但是,每每想起她合掌凝視他的模樣,他覺得祖母的告別式,是他和她今生一場他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的告別式。
幾年後,國際友人來台發表論文,會後希望可以到一座聞名國際的深山古剎禮佛,他隨緣陪同前往。靜謐的空氣流動於幽靜的山林、壯闊的唐式建築之間,讓幾年來不能擱淺的心情,像是找到了靠岸的港口,他心想自己真是「近廟欺神」,這麼好的寺院,怎麼從來沒有想到來沉潛一番。
知客師父一路介紹寺院的歷史和精神,一群人不知不覺走到一間四周連呼吸都聽得到的地方,只聽同行的知客師父輕聲提醒:「這裡是禪堂,現在是僧眾禪七閉關修行,行住坐臥都要求禁語。」他心裡有一種呼之欲出的衝動,想看!彷彿回應他心底的聲音,知客師父又說:「各位難得來,特別開放參觀,請大家安靜。」
穿著黑色長衫的僧侶圍著佛龕跑香,淡然的神情,輕快的步伐,流轉於似真似假,如幻如化的氛圍中。突然,一陣鐘板響起,一個個的僧侶倏然站立不動,眼前一位僧侶直視的眼神正好望向他,一閃一瞬剎那間,隨即低眉斂目,而他像被一只古鐘,狠狠的撞擊-時光悠悠忽忽的回到老祖母的告別式,站在角落那個合掌的女孩。
「料峭春風吹酒醒,微冷,山頭斜照卻相迎。回首向來蕭瑟處,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」流轉的歲月,流轉的人世,流轉的悲歡離合,都在這山風明月裡化做一縷清煙,逝去!
轉載自http://www.merit-times.com.tw/NewsPage.aspx?Unid=7279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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